宋元林主任:ICU如同「生命分水岭」,要在万变中找平衡……「可能已经尽力了」这句话必须是最难说出口的!丨科主任有话说(3)
来源: 呼吸界 2022-10-07

编前语


对于一个学科、一个团队、一名年轻的医生、一位患者……科主任都是举足轻重的角色。他的品德修养、专业能力、管理水平、职业理想、人文情怀都深深影响和改变着身边的每一个人。身为一名学科带头人,他有怎样的管理思路和创新、成就和执着?在成为科主任的专业成长过程中,他又有怎样的经验、思考和感悟?在《呼吸界》推出的系列专访《科主任有话说》中,希望能给大家职业与人生的启迪。也期待各位主任的原创分享(投稿邮箱:editorhuxijie@163.com)。


人物


宋元林:复旦大学附属中山医院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主任


宋元林主任为患者诊断。


与宋元林主任交谈让我很震撼,他能让你脑子根本来不及思考:语速飞快,「竹筒倒豆子」般讲着许多ICU里的事。对我来说这无疑是另一种体验——揪心、火烧眉毛、分分钟要命。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国医疗水平还并不发达,晚期肺癌或重症肺炎、重度慢阻肺病等呼衰患者一旦入住ICU,生命基本走到尽头……听宋主任一边讲他亲眼所见的一个个鲜活生命在眼前逝去,一边感慨叹气,我却发现他连叹气都只有半秒钟,没有任何词汇的铺垫和停顿,接着又继续讲如何抢救,许多患者如何获得重生,讲他认为的一些值得进一步改进的措施和思考。从他客观的讲述中,我们看到ICU的许多「短板」和「痛处」,同时也看到他面对问题时的清晰思路和积极对策。以下为采访手记:


我用20多年时间打基础……生命只有一次,怎样做才能把这种局面稍微改善一下,能尽量多救活几个病人


1996年,从「医学七年制」研究生毕业的宋元林留在复旦大学附属中山医院做住院医生,大多数时间在ICU病房度过,两年半后赴美学习。学习期间他从事研究工作,也考过了美国的内科执照考试,等到正式回国已是十余年后。而这时,已不再年轻的他却又从头开始做起,上门诊、看急诊,该走的流程一样没落下。问他一句「你甘心吗?」,他一笑, 「我挺坦然,出国这些年不在临床,真想干好这行怎么可能偷工减料?」 。到2018年,宋元林接任科主任,此时他已48岁。回望前半段历程,他总结为「用20多年时间在打基础」。


「虽说出国前我做住院医生时就在ICU,但那时国内整体救治水平与现在不可同日而语。但即便如此也别小看当时中山医院的水平,当时我们应该已是国内最早一批成立呼吸ICU的,李华德教授在国内率先完成首例ARDS呼衰抢救,首台国产呼吸机研制和血气分析仪研制,肺功能设备研制等。1994至1995年我刚进ICU时记忆最深刻的是: 一到冬天,ICU病房里躺着的全是慢阻肺病呼衰患者,七八十岁年纪,大部分一进来就插管。有些上年纪但情况稍好些的抢救成功后回家了,有些年纪不那么大但病情重的抢救两三次就死亡了……那时的技术经鼻气管插管现在基本很少用,因为口腔插管时间一长就只能切开气管,而经鼻插管可以保留时间较长,这在当时算新技术,谁能成功把经鼻气管插管成功,技术就很高超了。后来钮善福教授开始应用及推广无创通气,无创通气逐渐取代气管插管,这在治疗慢阻肺病呼吸衰竭上是巨大的进步。我常看到一些生活质量明明很差的老人,抢救一两次能挺过去,反倒一些正值大好青春的年轻人,比如有重症肺炎最后发展成ARDS,看上去身体很好往往病情进展迅猛,人说没了就没了。这时我就有个体会: 你说他们不想活命吗?对戛然而止的生命会甘心吗?相比之下哪些人算脆弱?哪些人算坚强?


「我在ICU一待八个月,当时它属于呼吸重症ICU,我师兄弟、查房教授,主任都做呼吸监护,因此我选择方向时自然更愿意救治呼衰的重症患者。那时很年轻,但却天天面对生死,觉得太多患者都非常可惜。 刚开始可能抢救回来一个患者我会挺高兴,但有时还来不及高兴一会,患者就又出问题。遇到越多这样的情况后我发现,很多患者真救不过来,有技术问题,也有本身疾病的问题,随着不断接触临床危重患者,我的阅历和认知也在逐渐加深。」


宋元林主任与团队一起会诊


「多年前,一个门诊收治的患者,长期使用激素,他的淋巴细胞降到很低,患者有非常重的真菌感染(最终诊断),后来他发生ARDS合并感染性休克,一天夜里病情迅速恶化;还有一个中年女性患者,皮肌炎肺侵犯,MDA5型,经过治疗本已看到了一点曙光,一天晚上却突然出现低氧,虽然后来经积极抢救后暂时好转,但第二天检测指标又迅速恶化,最后出现多脏器功能不全。当时没有ECMO进一步纠正缺氧 ……我们当时病房的诊治流程并不像现在,要从一级医生汇报到二、三级,那时大家都在ICU,一听哪床患者有问题就都会参与抢救。 我们抛开患者病情严重的前提,仔细思考还有没有其他的与预后相关的细节问题。患者收进病房后诊断治疗方案有多少种?夜间值班如果发生意外,有多少措施能立即用上?」


「这些记忆直到今天都一直印在脑海。上级医生一直讲,『大家很卖力,不分昼夜盯在患者身边又是插管、抢救,又是上呼吸机』,所以, 你问我那时累不累?没时间想那些,可能人年轻做什么事都不觉得累。我当时心里只有一个信念:生命只有一次,能抢救一个是一个。有些人救过来了,有些人永远离开了,我常自责地认为是否这些都是住院医生的责任?而当你日复一日看到这样的情况发生,就算24小时不吃不喝盯着患者去抢救、守护,用尽全力依然也可能救不回来。 这时我开始反思,到底怎么做才能把这种局面稍微改善一下?能不那么糟糕?能多救活几个,少死亡几个?


我们这群人是生命最后一关的「守门人」,除了规范化治疗,细心和耐心何其重要


「我在美国同样做与重症相关的基础研究工作,学习期间我时常扪心自问:究竟是什么促使我一直在这个领域做?包括基础研究和临床。我能深刻感觉到: 人的最后一关可能就在ICU。如果这时我们能把他救过来,这个生命就能活下来;救不过来,这个生命就消失了。所以,我们这群人就是生命最后一关的『守门人』。任何哪个细节出任何一点差错,人死就不能复生,所以ICU如同『生命分水岭』,它非常重要。因此要讲到规范化。可如何做到规范化呢?我们很多地方做到规范化了吗?举个简单例子:比如查房、会诊或者到外地会诊,我见过很多抢救的病例,可能大家在一起讨论时会说『这个患者肾功能不行了,一看就是多器官功能不全,病死率较高……』光听这些不够,得亲自去看。」


「多年前两个会诊病例,一位患者机械通气后仍然醒不过来,二氧化碳一直打不下来。我觉得挺奇怪,怎么可能二氧化碳打不下来?检查一看,气管插管的地方气囊压力不够,存在漏气。这意味着什么?肺泡通气量不够,当然CO2它就下不来。气囊充气后,患者过了一段时间就醒过来了;还有一个患者,在ICU里发热多日一直昏迷,各种抗生素都用过。询问后,除了昏迷之外,患者心脏、肾脏、肝脏等各个脏器都是好的。昏迷发热,血里面白细胞不高,也不像是明显的细菌感染,既然是非细菌感染性炎症,要么给她用点皮质激素再看看?后来,用完激素几天,患者就退热醒过来了……这些都是经验性的治疗,我常常在想,可能目前我们大多数时候,细心和耐心再加上规范化治疗,就能解决一些临床问题,只有少数患者需要高科技设备和技术及多学科团队的合作。需要承认很多重症患者终末期的不可逆转,临床能做的是把可以逆转的患者在一定窗口期内经过治疗使生命得到延续。整体上现在国内呼吸ICU的工作较之前更为成熟有效,有很多好的救治的技术,也有更多循证医学的依据,一般呼吸衰竭救治都没有问题,难的是多脏器功能不全患者,我们像走钢丝样对患者进行精细调节,『如履薄冰』。」


宋元林主任与团队一起讨论患者病情


作为医生,我认为永远不能机械化地去做你会的,从做学生开始就要学会自己思考


「很多时候我们一直强调的是如何用好各种机器设备抢救患者,无论现场观摩、线上学习还是各种各样的讲座、学习班,传递和灌输给大家的理念似乎都是如何用高科技设备抢救患者。 临床上很多关键时刻考验的是规范性操作、质控,反应速度多快,有多细心,经验有多少。作为医生,我认为永远不能机械化地去做你会的,从做学生开始就要学会自己思考,而不是老师让你做什么就只思考什么,除此以外统统不动脑筋。医生都知道这身『白大衣』不是那么容易穿好的,而要做好ICU的医生更是如此,你要学习掌握各学科知识,每个患者在ICU出现任何状况都需要动脑筋去思考、去解决,比如刚才我讲的那个二氧化碳打不下来的病例,是否机械通气的分钟通气量不够?会不会漏气?……这些事只要多留心很容易就能想到, 作为医生要主动积极地去思考琢磨、融会贯通地运用所学知识。


「前些年有一位患者回老家时不幸脑出血,现在想想如果在哪个一线大城市脑中风只要出血量不大,没有影响到脑干,开个刀不算是疑难病例,如果处理及时,很快就会恢复而且几乎不留后遗症,但当时这位患者的老家恰恰找遍所有医院没找到一个医生有把握解决问题,家属带患者连夜坐火车赶到附近省市大医院,虽然最终做了手术,但现在有明显的后遗症……这反映出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医疗资源的配置存在不平衡,这也导致一些医疗资源相对缺乏的省、市地区的患者一旦罹患大病急病只有到外省大医院就医,但重症患者往往很难有条件及时转运。这些年,国家已经看到了这样的情况,因此对一些资源缺乏的地区开始建设区域医疗中心,在很大程度上改善了异地就医的现状。但我讲这些的目的是,首先要明白, 医生这个职业跟其他职业不一样,自我要求高不高跟在不在更高平台和更优越环境条件下工作没有关系。医生的工作是治疗患者,但你对待患者不能像是做其他工作那样,哪里有点小偏差,改一改重新再做也行,尤其在ICU治疗危重症患者的医生,要求你具备的知识面要广、要扎实。并不是患者进了呼吸ICU,你只会治呼吸科疾病。我们面临的是各种疾病,肾功能不全、肝衰竭、肿瘤、肺栓塞、心衰、甲状腺危象等等,各种学科、亚专科的疾病都要会处理。」


跟患者及其家属谈话必须非常讲技巧,连语气都要注重……「我们可能已经尽力了」这句话必须是你最艰难说出口的话!


宋元林主任与患者交流病情


「做呼吸ICU医生还要有积极钻研的精神和把患者抢救回来的信心,决不能轻言放弃。 我们与患者谈话需要讲究技巧,『患者病情太重了,我们可能已经尽力了』,这句话必须是你最艰难说出口的话。患者和家属当然看不懂指标,他们只知道病情不严重就不会到ICU里来。」


「曾有一个患者,肺部实变,严重缺氧,呼吸急促,心跳快,房颤,无法躺下,无创呼吸机也纠正不了缺氧,极有可能插管过程中就有生命危险。遇到这种情况,如果我们尚有把握救活这个患者,要如何与患者和患属交谈?『现在不插管就可能很快大脑缺氧,一线生机都没有,所以需要立刻紧急插管,但插管的风险是心跳停止,插管后如果患者醒来也会很难受……』这样交谈的确是实情,但如果这时过分强调这些,患属一想,病情都这么重了,别让家人受罪了,就会不同意插管。可如果用另外一种语气谈,结果可能就不一样: 『患者现在处于昏迷状态,他感觉不到痛苦,插管后我们会给他打麻药,相当于睡着的状态。但如果现在不插管,很可能几分钟后生命就停止了。只要有这个机会我们就要搏一搏……』患者家属最担心的可能是什么?插管后患者会难受,你可以告诉他们, 『没有氧气的感觉更难受,插管后会上麻药,是不会难受的,至少通气了,不是窒息、憋气的难受。』很多患者经过积极抢救,插管后吸出大量的痰,严重窒息、气管堵塞的这类患者就可能活过来了。」


「所以我认为,做医生要全方位地掌握患者病情,决不能被患属的情绪带偏。因为只有具体诊断和治疗的主治医生自己才明白这个患者的病情到底如何,任何外人都不太清楚实际情况。这时对医生的判断力以及性格沉稳与否等等各方面要求都非常高,如果非常有信心想去做好这个事的,他采取的策略可能会不太一样。 换一种思路,可能会冒一定风险,但如果基本功够扎实,反应速度够快,结局很有可能就是180度的反转。这个反转是生与死的反转,关乎生命的问题,你觉得它不重要吗?!


我会在学生每个人上临床前给他们进行各种『小讲课』……讲得最多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用心跟不用心、动脑跟不动脑的问题


「我们的培训和教育目前最缺乏的、平常很少提及的,恰好我认为非常重要。现在大家都是一种『技术论』,什么都是论技术,用什么设备、机器。用到最后看到人实在不行了,大家上来就讨论说这个设备功能不好,那个功能有什么风险等等。学校教给大家的大部分是技术,好比是教大家『如何钓鱼』,至于『为什么钓鱼?鱼该不该钓?』全靠自己钻研思考。因此我认为非常重要的是自身有没有能动性,愿不愿意做更多,这是技术层面之外的、额外的事情。你是否积极努力地去思考问题?得到的效果是不一样的。我常跟学生们讲,『你在临床时就要把临床这8小时值班完完整整值好,值班要像值班的样子,平常多关心一下患者,不值班时再去看书,做研究写文章。在临床时必须尽量多学技术和多思考,多观察患者的指标和体征,如果没有真正沉浸在临床环境中,临床上的事往往干不好……』」


「现在ICU里的比如5G装置、人工智能等物联网的辅助,可以尽量避免人犯错。人始终有疲劳的时候,有些细节记不住,但我始终认为只要是经验丰富、各方面都经过严格训练、在ICU各方面素质较高的医生,是极少会犯错的。所以我一直跟我的学生强调训练,包括操作的训练。举个很简单的例子:刚进ICU的医生我们形容为『菜鸟』,可能什么都不太懂,但他马上就得值夜班。作为一线医生,夜晚发生突然事故,即便他立即打电话给二线医生,两分钟时间谁能赶得到呢?所以,看似每件很偶然的事,可能会导致必然的结果。这些都需要平时的严格训练。 我会在每个学生上临床之前给他们进行各种『小讲课』,讲的并非只是技术层面、操作机器设备等内容,讲得最多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用心跟不用心、动脑跟不动脑的问题。也不是谁诊治的患者越多,经验就越丰富,我认为这没有直接关系。有的医生诊治的患者并不多,但他能举一反三地去动脑筋,照样能把病看得很好。我带学生时,常跟他们讲这样一句话: 『什么叫医疗水平高?人家诊断不出来的,你诊断出来了;人家不能治疗的,你能治疗好,这就叫医疗水平高。』比如同样一个肺炎患者,有的医院5天出院,而有的医院可能一两个星期出不了院,这就体现出水平的差距。」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在医学中更体现在如何精准地把控好细节和果断决策,在万变中找平衡


宋元林主任团队


「我相信但凡经历过ICU的患者出去后这辈子都不会再想第二次进ICU,因为在ICU里患者的无助心情和那种痛苦换做任何正常人是忍受不了的……我们在这方面的经验教训太多了。」


「我在急诊时碰到过几件事印象非常深:一个患者是肿瘤晚期,有心衰,低氧,还有大量肺部胸腔积液、感染、痰栓,动不动就昏迷,一昏迷我们就赶紧抢救,可他给我讲, 『我儿子圣诞节后第一个星期要结婚,希望能坚持到儿子结婚后 ……』这是患者对我们提的最后一个请求,你能想象一个晚期肿瘤患者生命已经走到了最后关头,我们给他天天抢救,一天昏迷几次,就为了圆他这个心愿,真是拖到了他儿子结完婚,他才撒手人寰;还有一个小伙子只有三四十岁,肺癌晚期,一侧大量胸腔积液,我去查房那会正值春节,患者拽着我的手说, 『医生,我这么年轻,你们看能不能想办法让我过了这个春节……』人的求生欲望到了临死前的阶段是非常强烈的,尤其是年轻患者;还有一位植物人患者在医院一住就是两年,家庭内部在患者诊治上出现了分歧……」


「为什么我要讲这几个例子?有时候我们得要综合考虑后再决定患者该抢救到何种程度,得考虑患者的家庭情况能否承受得起,有的费用医保不能支付,在做这些决策时,有医学、伦理、经济等方方面面的问题,都需要我们去考虑。 在尽量将患者疾病治好的前提下,要处理好各种各样的矛盾点。挽救生命是医生的天职,还要看患者的状态,可逆转性,以及非医疗的问题。


「去年,我们团队完成的《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致病新机制和诊疗新技术及推广》获得了2021年度上海医学科技二等奖。对于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在致病和诊疗方面,我们团队一直在做研究,其中包括多中心的临床研究,用综合干预的方法治疗重症肺炎能降低病死率8.9%,同时我们也较早在国际上提出使用糖皮质激素治疗新冠肺炎,该文章现已被引用数千次。但 做这些临床研究我最关心的是它能给患者带来哪些获益。在临床中总结经验,在临床上验证新技术与治疗措施,是推动临床技术提高的重要途径。我们正在治疗中的一些患者现在用的就是这套机制。但在ICU里,我觉得每次查房仍然会发现很多问题。比如很细微的一些症状,可能患者已经好转到准备出院了,突然发现痰又变多了,这时就要想到会不会出现院内感染,因为院内感染有时很难控制。但可能大家一忙起来,某个环节、细节就顾不上,毕竟机器、设备、床位、医护人员的手的消毒清洁,微生物在眼皮底下看不见摸不着,也许某环节的消毒隔离措施没做到位,患者躺在那里不能动,无法说话,手脚都绑在床上,这时能否发现问题就全靠医生。」


「我有时跟学生讲人文的东西,讲什么是做医生的专业素养。 做医生既需要专业,更需要有情怀。也许有人认为医生只是一种职业,自主学习的劲头不会太高,想一门心思干好这份工作、去主动钻研的只是一部分人。医生的素养和情怀真不能够是这样的,多年来我越来越深有体会: 用心跟不用心去做这个事,想不想尽一切办法、主不主动思考,得到的结果有时会完全不一样,尤其在ICU做医生,必须要有一个精神支撑你去努力救活这个人。


「英国诗人西格里夫·萨松的代表作《于我,过去,现在以及未来 》里的经典诗句原话是『In me the tiger sniffs the rose.』诗人余光中将其翻译为:心有猛虎,细嗅蔷薇。意思就是, 老虎也会有细嗅蔷薇的时候,它不仅体现人性中果断与细心的两面,在医学中它更体现在如何精准地把控好细节和果断的决策……我觉得医生有时候要去担责,但一定要精准掌控这个患者的情况,能有把握左右患者最后可能出现的任何结果,该采取何种措施。 这种把握、定位,这种全局观,要学会去找到平衡,太难了。但即便难,也要在万变中找到平衡。


「面对ICU内的患者,对其每个系统的现状要了如指掌,呼吸、循环、肠道、肝肾、血液、神经等是否存在异常,何种程度的异常,酸碱的平衡,抗凝与出血的评估,抗炎与保持免疫力的平衡,抗休克与维护心功能的平衡,机械改善氧合改善与减少循环副作用的评估。我们用了很多人工的干预因素,肌体内也存在一个自我调节的机制,我们还要明确自身的调节机制是能代偿,还是失代偿?失代偿后的如何再平衡?炎症过去了,就要修复机制起主导作用,怎么促进肺的修复机制?有些问题目前还没有确切的答案,还需要深入的探索。」


医生就该还原到医生该有的简单朴素的样子


复旦大学附属中山医院「呼吸团队」集体照


「我的团队中有几名医生我非常欣赏,他(她)们比我那时候做得更好,他们在ICU做主治医生,到晚上七八点钟如果患者情况不稳定,大家都不会下班。有时候晚上只要听说哪床患者有情况,大家都会放下手里的所有事情立即回病房,确保ICU里所有患者全部平稳后才走。这一方面来自于他(她)们对ICU工作的兴趣,二是肯动脑筋,想尽一切办法让患者变好。比如我们成功抢救的几例死亡率达99%以上的皮肌炎肺侵犯病例以及多脏器衰竭的患者,有一位患者五十多岁,治好疾病后回家还专门给我们发来康复的照片,大家都很高兴。 真正的疑难案例是大家都攻克不了的,你把它攻克了,这才能够算是疑难。团队有这样的医生,我也希望他们能在这里待的时间长一些,我希望有能力、爱动脑筋的医生在ICU里多待,能把技术掌握好并传承下去,这样我们的声誉才能慢慢打造起来,我们还要靠一批又一批这样的年轻人去做这份工作。真正适合进ICU的医生, 是真正想把患者病情变好、把患者乃至患者的整个家庭或者整个大环境都变得越来越好的医生,这样的人才适合ICU,而不是说仅仅能治疗几种病,能熟练用哪些设备。


「更重要的一点,我认为ICU的医生必须心里有根『主心骨』,那就是对生命的敬畏之心。 患者进了ICU就相当于一只脚跨在『生门』,一只脚跨在『死门』。因此ICU的医生不仅要敬畏生,也得敬畏死,最切忌的就是看多了死亡之后变得麻木,放松警惕。我们应当竭尽全力地培养临床的预见性,患者进ICU之后做完全面评估后,你的心里就已经要有数了,这个患者过两天可能会出现什么情况, 有临床的预见性就能够尽量避免患者的疾病不出现太大波动,因为每波动一次,患者就会遭受更多的痛苦。


「我们现在的案例分析往往存在一个倾向,讲案例的课讲得特别好,每个都是疑难病例,汇报病情都是『一波三折』、『一波四折』,然后拿出来讨论,我就在想, 一定要让患者去经历这三波四波吗?为什么患者会出现这些问题?所谓一波三折、一波四折是不是和我们日常工作中没有预见性有关呢?很大程度上都是事先没想到,然后很被动地应对新出现的问题。我希望的是患者进ICU后一直很太平,很快就能出院。当然,人不是万能的,需要在不断汲取经验教训,然后不断进步。初始一波三折,之后波澜不惊把病治好了。」


「近年来,在ICU的规范化建设上,我们建立了标本库和数据库,开展了多个临床研究,把物联网技术用于ICU的监测,研发病原微生物检测的试剂盒,研发治疗的新的药物,这些都是ICU工作的总结和提高。PCCM的规范化建设为呼吸学科的发展带来了新的机遇,尤其是疫情期间呼吸人的表现,积极挽救了许多重症患者的生命,展现了呼吸人的风采……未来,我们还要借助信息技术的趋势。现在有很多能用机器替代人工的设备,包括数据的整合。美国很早就已开始实行电子ICU物联网的整合,很复杂的疾病比如用药,借助精准的多维度的监护设备,能把药物浓度监测管理得非常精细。我们应该通过这些手段, 将复杂的医学问题尽量简化,信息整合之后,快速抓住患者的主要矛盾再进行快速处理。我认为这是一个大趋势,借助这些手段化繁为简,再掌握疾病的操作规范。有这样的基础,再培养出敬畏生命的、有虔诚职业精神的医生,这样,我们的工作才是专业的。 让医生回到医生本来该有的简单朴素的样子,这才是医生应该有的本来面目。


专家简介


宋元林

复旦大学附属中山医院呼吸与危重医学科主任,博士生导师,上海市教委“东方学者”特聘教授,上海市肺部炎症与损伤重点实验室主任,上海市呼吸病研究所副所长,上海市优秀学术带头人,上海市领军人才;担任亚太呼吸病学会(APSR)感染学组组长,中华医学会呼吸病学分会常务委员,中国医师协会呼吸医师分会常务委员,上海市医学会呼吸病学专科分会候任主任委员,中国医师协会呼吸医师分会外事工作委员会主任委员,中国康复医学会呼吸康复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委员;《Respirology》、《Clinical Respiratory Journal》副主编;主要研究领域为肺部感染与肺损伤的诊断和治疗;慢阻肺,支扩,哮喘等气道疾病的诊断和治疗,流感防治。主持国自然新冠专项,国自然面上项目(2项),科技部重点研发计划(牵头),科技部973子课题,上海市科委医学创新研究专项 、产学研医项目、医学重点项目、基础重点项目。发表SCI论文120余篇,申请到专利8项,转化3项,参与编写专著10余部,获上海市科技进步奖(二等奖)一项,上海市医学科技奖(二等奖)两项,中华医学奖(三等奖)一项,中国中医药研究促进会科学进步奖(一等奖)一项。


本文完

采写编辑:冬雪凝;责编:Jer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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