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整视频(下)| 凤凰卫视专访王辰院士:要往国际上看一看,看看洋人的个儿有多高……
来源: 凤凰卫士 2019-06-03


编前语


近日,中国工程院副院长、中国医学科学院院长、北京协和医学院校长接受凤凰卫视《问答神州》栏目主持人吴小莉专访。上期节目,王辰院士展示他在医学教育领域的深刻思考,以及北京协和医学院在步入新百年开展的医学教育改革探索。在播出的下集中,王辰院校长在访谈中分享了他对呼吸疾病研究、医患关系和国家医学科学体系建设等话题的独到见解。


* 以下素材由《问答神州》栏目组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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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期专访回顾戳 >>> 完整视频(上)| 凤凰卫视专访王辰院士:协和学生的产出不在毕业时,而在未来

 



吴小莉:我看了您给了一个表,提到了在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NIH),他们有27个研究所和中心? 但是在我们中国医学科学院的话,大概有18个?


王辰:18个研究所还领域上不一致。这就是我们要面临的问题,而且缺如量还不小,很多的缺如。


吴小莉:有数字吗?


王辰:比如说,我们拿美国的NIH的27个研究所和中心来比,我跟我们的人员说:「你去画一下27个研究所和中心,我们的研究体系已经有的领域,你画成红的,沾边的领域,你画成蓝的,没有的领域,还是维持黑的。」结果,一半以上是黑的。这就是很严重的情况了,意味着我们不是某个局部的缺失,而是一个体系上的、一个比较大面积的缺失,这个必须要补。


3年前,习近平主席曾给中国医学科学院题词,要求「把中国医学科学院建设成为我国医学科技创新体系的核心基地」。这个要求应当说是最大的期望,也是一个至高的要求,对照这个要求,我们在体系上的不健全、医科院核心地位的不牢固和功能发挥的不完备,这就是我们要解决的突出问题。


在历史上很长时期,中国医学科学院和协和医学院都在医学界居于翘楚和居首的位置,而我们现在必须看到,我们在人才上,我们在学科上,跟国内很多的相近单位比,那已经是不见其强,乃至显其弱了。


这个观点一直是我心目中一个「不吐不快」的观点:协和也好,医科院也好,当在国内某个学科领域里还居于领衔地位的时候,我们这些单位和这些人,到底是自满于国内「一览众山小」的快感,还是要真正地往国际上看一看,看看洋人的个儿有多高,如果说你的肩膀在这儿,洋人比你高很多的话,你要充满着焦虑、要充满着对能力的惶恐,因此必须有急迫感,这就是协和必须要有的意识。我们不能是只是躺在故人的荣耀、故人的荫庇之下,我们要想的是怎么能够光宗耀祖。


王辰:医学科学院必须可以把国家上哪个地方、哪个单位、哪个团队、哪个人,他的研究在某个点上最强的,纳到我们的体系里边来,建起一个完整的人体、完整的医学体系来。比如,现在我缺一个耳朵,但是中国有长得很好的耳朵,有个南耳朵、北耳朵、左耳朵和右耳朵,但如果医科院用了左耳朵整合进来的话,右耳朵就会有意见,但是实际上两个耳朵都有它的特点,左耳朵的耳朵尖儿长得漂亮,右耳朵的耳朵垂儿长得漂亮,于是我就那边设一个耳朵尖儿创新团队、这边设一个耳朵垂儿创新团队。我们替国家整体地组合成一个最俊美的人体。


吴小莉:创新单元纳进来之后,跟NIH相比,我们当时有一大半不是黑的吗?纳进来之后,这部分黑的有没有减少得多一点?


王辰:不但减少了,基本上都变红了。这就是说,国家知道在哪个领域该用谁、谁的条件好、国家重点支持谁,怎样能够以其先进性带动全国?这也是医科院要统筹考虑的问题,这就是我们的设计。要完成它也不是个容易的事情。中国有一部分知识分子的文化并不是充满了协同文化的。


吴小莉:2019年您在两会提议要建立一个国家健康科学研究基金,这个提议提出之后,得到了什么样的反馈?


王辰:医学与健康科技创新工程,这个钱是国家对于国家科研院所,包括像中科院、农科院和医科院这样单位的一笔国家支持的款项,是一种所谓intramural,围墙内的款项。这笔钱在过去3年中,2016、2017、2018总计20个亿,主要用在医科院内部的发展上。这个钱不算少也绝不算多,而在未来的时候,我们也跟国家,像财政部做好沟通,继续得到国家比这更高的资金的支持,而这笔钱的一部分,我们就拿来进行创新单元在全国的布局。


但归根结底地说,中国现在在医学科学、医学健康、生命科学的研究的投入还是 远远不足的。有一个最简单的一个比例,大家可以关注,在发达国家里边,现在在医学、生命科学里的投入,已经占到它民口科技投入的40%到70%,像美国已经投入到超过50%了。我们也就10%出头的样子。这个是一个很重要的比例上的差别。


再换一个比例去说,我们做了一个不完全的统计,中国是14亿人口,在全球的医学和生命科技投入中占到1.2%。美国是3亿人口,在全球的医学和生命科技投入方面占了44%。欧洲是3亿人口,33%,日本是3亿人口,14%。知道差别了吧?知道科技的总体投入的比例上应该怎么调整了吧?因此我们就提出这样的建议,是不是能够加大这方面投入?不是刻意地找谁要钱,纳税人的钱谁都交上来不容易,关键这个钱是怎么花好。


吴小莉:有得到回应吗?提案出去之后?


王辰:暂时没有。希望会有,相信应该有。



吴小莉:每一个人出生,如果不是在乡村,接触到第一双手其实是医护人员,如果离开的时候不是死于非命,最后看到的,可能也是医护人员。您这样的专家肯定门诊排得满满的,每个人能够看两三分钟,一般大医院或者专家门诊,能够看两三分钟已经是不得了的了,您还能够跟他们好好沟通吗?还有这样的时间吗?


王辰:我看一个病人,平均怎么也得有20分钟。


吴小莉:那您的队可排长了?


王辰:只能限号。你必须用不同的办法,甄选出最需要去看的病人,而且你现在要看的这些病人,往往都是各地找来最复杂的患者,你不敢懈怠。


吴小莉:前不久的上海仁济医院的事情,您看到了吗?


王辰:不了解具体的细节。但是我相信医生为一个病人加了号,有这样的善意的时候,让他多等一会儿,病人是应该有这个涵养的。


吴小莉:一念向善,得到的回报是戴了手铐进了警察局。这个结果会不会还是让你们挺难过的?


王辰:这就是医学界现在面临的很多的问题了。医患关系它跟一般的关系不一样,不是买卖关系。


吴小莉:照护。


王辰:不是简单的契约关系,它不是服务,它是照护。医患关系最本源应该是什么样呢?最本源的是,人间最善良的、最温情的、最可信赖的、最可以相依相托的这样的关系。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有很多种,其中最亲密的应该算血缘关系,比如说父子、母子、姐妹等等这些关系。而非血缘关系,有很多种关系是最密切的关系,你可以列举的师生关系、同学关系,还有一种最特殊的关系叫做医患关系。实际上,医患关系被异化是我们最需要改变的方面。医生也是人,作为患者来说,你总要把医生最高尚的部分动员出来,对吗?你不要总是让他面对你的时候想的是Defensive Medicine,有个词叫做「防御医学」。就是防止病人在并不理解的情况下去告你。其实医生要会做医生,患者也要会做患者,这是双方面的。


王辰:谈到这个107篇论文撤稿这个事情。当时中国有一片声音,就说论文上要求太高了,让大家能做不能做,都只能朝这条路去做了。


吴小莉:您的意思是说,当时要求的学术成就都需要论文,这样的要求太高还是?


王辰:很多人说是逼着大家做研究,好像「一切都以论文来衡量」这个体制是不对的。其实我倒有另外一个观点,107篇论文出现了一些诚信方面的问题,这个不是说找一个借口就可以原谅的。我就打个比方说,造假都是逼出来的?哪能这么理解?房价高吗?房价很高,那难道可以说:「房价这么高,我要住,我怎么活?我要去抢?!」抢就成为根据了吗?不是这样的。在诚信的问题上,是没有那么多的条件去讲的。


吴小莉:这是我第一次关注到「慢阻肺」,但是其实得慢阻肺的人群不少。


王辰:很多。人口死亡的80%到87%是由于慢病引起的,而慢病中有四大类又占了其中80%左右。这四大类慢病,按世界卫生组织的说法。


吴小莉:按照死亡人数的多少来计算,是吧?


王辰:对,第一位是心脑血管疾病,第二位是肿瘤,第三位是慢性呼吸疾病,第四位是糖尿病和代谢性疾病。顺序都不会错的,但在中国,大家耳熟能详的是心脑血管、肿瘤和糖尿病,唯独把呼吸病给忘了。这是个很奇怪的现象,怎么忘的? 追究不清原因了,难道忘了就忘了,不提也就不提了?而久而不提的话,从卫生政策上,到民众关注度、知晓率上,再到整个医生的实际诊疗技能上都慧有很大的疏忽。


吴小莉:诊疗技能都有疏忽吗?


王辰:会的。


吴小莉:也就是他可能也看不出来这就是慢阻肺了?


王辰:是的。甚至连慢阻肺的概念都说不清楚。会说成慢性支气管炎、老慢支、慢喘支。老慢支、慢喘支是上世纪80年代已经废弃不用的概念了,还在作为我们现在的诊断名词,这个我就得检讨自身,是我们这些所谓的呼吸专科医生,在培训和推广方面不够。


吴小莉:科普不够?


王辰:科普不够、呼吁不够。所以这些年来,我们开玩笑说,就跟杜鹃啼血般地在喊着说着。你知道我是呼吸专业医生,但我曾经管过医院、又管过科教司、又到了协和医学院,还管中国医学科学院,我好像多说点儿呼吸上的事就有了嫌疑,就好像你是老强调自己专业,像是有偏差、有私心似的,这点上我必须正式说明,这非但不是私心,这恰恰是公心,这恰恰是冒着别人可能的误解,去讲着最公利的话,这叫做「举贤不避亲」。因为老百姓受这个病的危害太重了、我们在这个地方重视度也太不够了、我们的实际作为也太有限了,所以我作为呼吸专业人士,呼吁呼吸病的防治是理所当然的分内之事!


吴小莉:给我们科普一下,早期能够发现自己慢阻肺的迹象会是什么?


王辰:早期最主要的症状实际上就是「活动后气短」。咳嗽也可以有,咯痰也可以有,那是一部分。最常见的症状是活动后气短。但是气短这个症状的主观性感觉很强。要说是疼痛,基本上就异常的,瘙痒也不会是正常的,可是要说憋气的话,你可能会感觉上楼之后,就应该憋一点儿气。或者,走路快了以后憋气,可能由于我体质不好、或者昨晚没睡好觉。「憋气」在主观上判断是生理性的还是异常的之间有一个重合带。很多人就因此而忽略了这样的憋气。


吴小莉:什么叫憋气?喘气跟憋气怎么分?


王辰:有人管憋气叫呼吸困难,有人叫气短。老百姓有很多种表达方式。


吴小莉:就是这样子?


王辰:通俗话,老百姓就说:就跟我被土埋在半截似的。


吴小莉:慢阻肺是怎么形成的?


王辰:慢阻肺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吸烟,这是第一大危险因素。其他跟空气污染、跟遗传因素、跟反复的呼吸道感染都有关系。


吴小莉:据说您跟您周边的朋友说,要戒烟,如果真戒不掉,就给你打电话。您可以怎么样帮忙科学戒烟?


王辰:我能帮朋友的最重要的方式之一,就是把劝吸烟的朋友戒烟。有时候说得他们都要急了,都要跟你发火了。包括很有教养、很有文化层次、社会地位还很高的朋友。中国吸烟者现在跟一些国家的吸烟者有个对比。有一些国家的吸烟者,问到他愿不愿意戒烟?三分之二知道这不好,我准备戒烟。中国不到三分之一说,我考虑一下戒烟。因此对这个认识上还是有很大的差别的。


吴小莉:有些人觉得说吸二手烟比吸一手烟还危险?


王辰:从总体人群上来说,可以说二手烟是个不可忽略的重要因素。因为中国有7.4亿人口,吸着二手烟,二手烟的受众大。比如抽烟者,他就一个人抽,但他这一根烟会让屋里边10个人都受影响。而且他抽多长时间烟,这10个人首先高浓度地抽多长时间烟。他的烟灭了,环境里还有烟,继续抽一段时间。而且被动吸烟者吸完A吸烟者的烟以后,一会儿又去享受B吸烟者的烟了,还有C的。那这个总的吸烟量,实际上超过致病阈值了,而暴露于吸烟环境的人又很多。所以它对人群的健康的影响依然是很大的。


另外,吸烟者或许是一个吸烟致病的易感者,就是抽了烟容易得病的,还有的是抽了烟不那么容易得病的,在基因和遗传上有所不同。而二手烟的话,基因敏感的人就很容易被击中。因此吸烟者可能还没发病,被动吸烟的二手烟的吸烟者可能反而先发病了。这就是为什么要捍卫吸二手烟的公众的健康权利,公共场所不能吸烟。按照世界卫生组织的观点,这个建筑里只要有人抽烟,这个建筑在吸烟问题上就是不安全的,就是暴露于吸烟中的。因为PM2.5已经升高很多了。


吴小莉:近几年的城市雾霾,对于呼吸道系统疾病会有什么样的影响?


王辰:雾霾甚高,对呼吸道的不良影响应当说是可以预期的。但医学上是要讲究,对一个人群做监测之后,拿到确切证据的时候再说话。现在初步有这个证据,但还谈不上十分充分。但是雾霾对于人体的有害性是不争的事实。

 


吴小莉:我在看您的资料的时候我看到一句话,在阳光环境下长大的人,心灵都是比较透亮的。这话是您说的吗?


王辰:讲过。因为在一个充满爱的环境下长大的人,他心中对爱的感受、理解和反哺于别人的这种爱也会多一些。相反如果是生长在对爱有所缺失,或者有所偏差的环境里边,也会产生一些因生存和环境所产生的其他的一些思量和反应。


吴小莉:你们家以前有几个孩子?


王辰:3个,我有俩姐姐。老爹老娘,两个大学老师。老爹是山东人,对男孩比较宠,我俩姐姐分别大我9岁和7岁,所以我从小在家里边,你可以想象我是在什么环境里成长出来了。


吴小莉:众星捧小王子。


王辰:但是我又不是一个很骄纵的孩子。你得知道,人家对你好,并非都是必然要对你好。得避免认为:得到的都是自己本事挣来的,得不到的都是别人不给的。


吴小莉:但是你父母因为都是老师,所以在教育孩子的方式上,应该也有特殊?


王辰:没有怎么要求过我们,就身教,确实是这样的。你知道我上课知道备课,知道给本科生上课不容易,是怎么受教出来的?四五岁能记事的时候,小时候起来尿尿,两三点钟、三四点钟,看见老爹老娘还在灯下备课,那时候就知道书不是随便教的,课不是随便讲的,上课是需要备课的,备课是需要拿出时间和精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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